2021-07-31
摘要:墨作为文人的必需品,自然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特别是在宋朝,墨不光作为一种实用文具被文人广泛使用,更重要的是,墨成为了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文人对墨有着更高的追求并且赋予墨各种意义,这就表明文人对墨有着独特审美趣味。这一点在宋诗中表现得极为明显。本文通过分析宋诗中的墨诗,探讨以墨入诗的时代背景以及文人心态,通过墨诗探讨宋代文人的审美趣味。此外由于文人与墨工交流频繁,宋诗中也记录了不少墨工,通过这些诗句来揭示宋代的工匠形象。
关键词:宋诗、墨、宋代文人、审美趣味、墨工、
Abstract:As the necessity of literati, ink plays an irreplaceable role. Especially in the Song Dynasty, ink was not only widely used by literati as a practical stationery, but more importantly, it became a special cultural symbol. The literati had a higher pursuit for ink and endowed it with various meanings, which showed that the literati had a unique aesthetic taste for ink. This point is extremely obvious in Song poems. By analyzing the ink poems in the Song poetry, this paper probes into the background of The Times and the mentality of the literati, and probes into the aesthetic taste of the literati in the Song Dynasty through the ink poems. In addition, due to the frequent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literati and the ink workers, there are many ink craftsmen recorded in the poems of the Song Dynasty, through which the image of the craftsmen in the Song Dynasty is revealed.
Key Words: Song poems ink the literati in the Song Dynasty aesthetic taste ink craftsmen
引言
墨是古代重要的书写工具。考古发现,早在远古时期,天然墨就已经作为一种日常工具被人们使用。经过长时间的发展,社会上已经出现了人造墨,造墨技艺不断发展,甚至出现了“墨文化”。而这一现象在宋代表现地尤为突出。
宋代制墨业十分发达,制墨区域遍及南北,比较重要的制墨中心有歙州、兖州等。墨的种类非常丰富,著名的有歙墨、兖墨、蜀墨等。这一时期也出现了许多技艺高超的墨工,他们不断改进制墨工艺,生产出许多品质优良的名墨,“廷珪墨”、“松丸墨”、“双角龙文墨”等都受到文人的推崇,制墨甚至成为了他们的家族事业。墨在宋代有着广泛的消费市场,其消费情况可谓是“面广量大”,消费者涉及各个阶层,人们对墨的需求大,有的文人还有藏墨的嗜好,这就导致宋人在墨上的支出很高。。
墨产业的兴盛导致有关“墨”的作品层出不穷:有专门的著作,如记载墨生产工艺的《墨经》(晁贯之著)《墨谱法式》(李孝美著),记载有关墨逸闻趣事的《墨记》(何薳著),系统叙述笔墨纸砚的《文房四谱》(苏易简著)……许多文人也将墨写入他们的诗文中,出现了大量咏墨、赠墨等各种有关墨的题材诗歌。大诗人苏轼就写过不少有关墨的诗,如《孙莘老寄墨四首》《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谢宋汊杰惠李承晏墨》等。除了苏轼,陆游、杨万里等诗人也写过有关求墨、试墨的诗歌。据统计,全宋诗中以“墨”为主要题材的诗歌共有111首,而提及墨的更是不在少数。由此可见“在北宋至南宋初期这一历史时段,墨与文人的亲密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宋代文人不光爱墨、品墨、藏墨,甚至亲手制墨,更有痴迷者以饮墨为乐。
“墨”在文人心中有着重要地位。以墨入诗,这就表明了,对于宋人来说墨不仅是一种寻常的文化消费品,还代表着文人特有的审美趣味以及人生追求。此外,由于宋人嗜墨,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与墨工来往,所以宋代文人写诗赠予墨工的现象十分普遍。据不完全统计,在全宋诗中,以“墨工”为题材的诗歌共14首,包括《赠潘谷》苏轼《赠崧萩造墨》白玉蟾《赠墨工陈伯升》敖陶孙等。虽然这些诗是以文人的角度来书写墨工,但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宋代的墨工形象,我们能了解到宋代工匠的技艺追求以及他们自身对于器物审美的独特理解。所以从宋诗中的墨出发,便可以窥探宋代文人对“墨”乃至对“器”的审美情趣,从而了解宋代文人的群体特征以及精神风貌。通过对墨工诗的分析,展现出宋代工匠的形象,深入挖掘其所追求的工匠精神,或许会对我们如今器物制作以及工匠精神的塑造有极大的启示作用。
第一部分墨诗出现的文化背景
墨作为文人所特有的工具,它自身的发展以及它被赋予的文化内涵都与文人阶层有着密切关系。《春渚纪闻》曰:“近世士人游戏翰墨,因其资地高韵,创意出奇,如晋韦仲将、宋张永所制者,故自不少。然不皆手制,加减指授善工而为之耳。”这段材料表明士人为获佳墨,常常自己动手制作,他们常常与墨工交好,二者共同制作出品质优良的好墨。制墨已是如此,那么“墨文化”与文人的关系便更为密切。或许可以这样说,墨的发展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士人阶级的发展。那么宋代墨诗的大量出现,一定与士人阶级在宋代的形成和发展有关。另一方面,文人愿意将墨作为自己表情达意的重要意象,也与他们在特定背景下展现出来的士人心态有关。“生活于社会转型时期的宋代文人士大夫们,因其优越的历史际遇而大都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心态。他们或在忧患与沉思中扶危定倾,身任天下;或沉潜著述,明道济世;或聚徒讲学,朝夕论道;或格物致知,通贯精致;或各执师说,融摄会通。他们以其丰富曲折的社会实践,深邃的思想和理论,学者型的气质和修养,催动着文化的运作、升华与复兴。”士人对于宋代的各种文化现象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所以探讨墨诗出现的社会文化背景,就是在探讨士人阶级在宋代的形成和发展以及其所代表的文化意义。
(一)社会背景
从国家政策来看,宋代奉行重文轻武的政策,使得读书人的地位提高。再加上科举制度的改革,打破了阶级的局限,普通人有了入仕的可能,“学而优则仕”这种思想深入人心。一时间,读书写字蔚然成风,“人人尊孔孟,家家诵诗书”《送王南强赴绍兴签幕四首》“垂髫之儿,皆知翰墨”《风俗》。士阶层的扩大以及教育的普及,使得人们对笔墨纸砚这种文具的需求增大。这都是受当时好读书的风气所影响。邓熛在《墨》中写道:
一寸龙香一寸金,仙家传药不传心。
香来莫作寻常看,千载文光翰苑林。
这首诗便直白地表明了墨的社会功用:写出流传千古的文章。而“翰苑林”更是表达出借助墨这种文学工具来求取功名的愿望。胡寅在《以墨一品饷叔夏》中写道“寄君亦何意,往作文房伴。君子万卷读,胸次春冰伴。翻水即千篇,烨若云锦烂。”“请君携此宝,慎勿比医炭。恭惟上隆宽,缮写臣谨按。当从黝然处,凛有光芒观。继君诸皇祖,勋德侑清裸。”都表达了希望友人用墨写出好文章以便辅佐君王。
从社会经济上看,宋代商品经济繁荣。一方面经济的发展,科技的进步,手工业的发达,使得士人对生活品质的要求更高。《春渚纪闻》中写道:“东坡先生在澹耳,令潘衡所造,铭曰:海南松煤,东坡墨法者是也。其法或云每芴用金花烟脂数饼,故墨色艳发,胜于丹砂也。”苏轼亲自参与造墨,表明宋人对于墨质的追求,同时从侧面反映出科技的发展使得墨质的提高成为可能,经济的发展也使得士人能够有能力、有闲情去参与墨的制作。文人对良墨的追捧,使得墨这种书房常物带有了特殊的价值,也就推动了墨文化的诞生。
另一方面商品经济导致市民阶层的扩大,与此同时市井文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这就导致代表士人阶级的雅文化与代表市民阶级的俗文化之间的相互对峙。但这并不是绝对的,庶人阶层的崛起,开启了宋代社会文化平民化的进程,为文化下移创造了条件。大量的下层士人经科举进入上流社会,使世俗化的审美趣味得到上层社会的认同。士大夫阶层出现了雅而俗化的趋势。不可否认“宋代士大夫雅俗观念的核心是忌俗尚雅,但己与前辈士人那种远离现实社会的高蹈绝尘的心境不同,其审美追求不仅停留在精神上的理想人格的追求和内心世界的探索上,而同时进入世俗生活的体验和官能感受的追求、提高上”。这也同时解释了上文宋人对墨质重视的另一个原因:他们将自己重新拉入到世俗世界中来,不掩盖自己对世俗的享受,更加注重生活品质的提高,强调自己的官能享受。
(二)士人心态
科举制度的发展使得士人地位上升,生活品质得到提高。一方面,把物赏玩的文化活动有了财力支撑。另一方面,宋代的文人治国,使得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士人阶级有了更多的时间。既有物质保障又有空闲时间,文人可以于仕宦之暇投身于文化学术活动。但这只是表层原因,仅仅依靠客观条件不可能导致宋代品墨、嗜墨、以墨入诗现象成为一种风气。更重要的是宋代诗人群体主观上心态的变化。
“宋代社会外有外族敌窥,内有朋党之争,引发士大夫阶层的自我反省,并归纳出诸多可以解决当时纷扰不安的人生与事物方面的见解。在人性与思想方面有多元的进展与提升,使得精神生活因环境的需要得到了反思的机会,在自我成长与认同中,得到人性上的解脱,建立了新的人生价值观念。从文化发展现象而言,由文人士大夫为主体创造的宋文化博大深邃,其消融力与自立性,俨然是中国文化体的象征。对于后世文化艺术的影响至今仍然广大不绝。”受到理学的影响,士大夫在一开始都有着积极入世的精神。宋代士人成为掌握国家政权的实力集团,他们的主体意识不断增强,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正是有着这种使命感,他们才会对政治有着强烈的关注和批判。但由于参与政治争斗,他们的政治生活并不会一帆风顺。长期的贬谪使得他们无法忍受生活给其带来的极大的失落感,“这就驱使士大夫转向内省,至宁静淡泊的诗情画意中寻求精神寄托,在超越功利的审美境界中追求个体生命精神的自足自乐和逍遥旷达。”
宋代士大夫心态特质呈现出内倾性。他们虽然充满了“兼济天下”、积极入世的向往,但当面对着宦海风云的变幻莫测,命运的不测,心灵的伤痕难以愈合,他们的注意力则往往更多地转向内心世界,以自我心理的调整去适应外境的变化,为个体精神寻找依托。再加上宋代时期释道文化的发展,道家自然无为的生活态度与禅宗明心见性的觉悟境地,对于宋代文人有很深的影响,他们追求一种超然自得的精神,追求一种独立自主的人格精神以及自然超逸的艺术境界。这种精神不光影响了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亦影响了他们对艺术文化的态度。案头之物,不再专为实用之器物,更有清赏之意趣,成为文人的一种心物寄托。他们以这种精神建立了对于器物的审美标准,并寄托了自己的情感。正如文同所写的《霜柏亭试墨》
山风吹早晴,褀服觉微凛。
烟云有佳尚,竹石得幽禀。
闲窗覆旧局,晚阁试新品。
几欲赋郊居,奇词未如沈。
早晴微寒,竹石幽寂,闲居郊野,平静自然之情在简单的试墨活动中流露。在不同诗人的笔下,墨被赋予了不同的情感。这正是士人心态内倾的表现。
李泽厚说,宋代的时代精神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不是对人世的征服进取,而是从人世的逃遁退避;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的活动、事业,而是人的心情意绪成了艺术和美学的主题。宋人执着于三寸墨块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而是在主客观影响下士人生活态度的一种转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时代背景下士人心态的内倾。这种文人心态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以士人为中心的宋文化由此形成,而这块小小乌丸便折射着宋文化背后独特的审美情趣。
第二部分宋人对于墨的审美意味
上文中我们谈到,宋文化是以宋代文人为中心所构建起来的一种独特的士文化。在这种文化的影响下,宋人的生活态度以及审美趣味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王德明在其《宋代士人生活情趣特征论》中把宋代士人的生活方式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的特征:多样性;内向性,审美性,文化自娱性。总的来说宋代文人更在意精神上的满足,他们对于美的追求已经超越了世俗,有着自己的文化态度以及审美标准。这体现在生活上就是种种生活意趣,其中就包括对墨的品鉴赏玩。“所谓人文意象主要是指琴、棋、书、画、纸、笔、墨、砚、金石古玩、服饰器物、园林亭馆等等人类智力活动的文明产物。宋诗多取材于文化生活,因而这类意象特别丰富……”随着文化生活的丰富,宋诗的题材范围随之扩大,大量的生活常物入诗,使得我们能揭开文人被历史掩盖的面纱,从一首首宋诗中,再现文人真实的审美世界。在士人品墨玩墨的过程中,诗歌作为宋人表情达意、记录生活的最好手段,自然在最大程度上,记录了宋人对于墨的欣赏与理解。所以要探究宋人对墨的审美情趣,就可以从宋诗入手。
(一)墨诗分类
据统计,宋诗中以墨为题材的诗歌共112首,大致可以分为六类(见表1)
分类 |
数量 |
酬赠 |
52首 |
咏墨 |
23首 |
求墨 |
11首 |
试墨 |
21首 |
评墨 |
4首 |
制墨 |
2首 |
表1宋代墨题材诗歌分类
1、酬赠
墨在宋代地位的上升,使得它成为文人身份的象征。许多文人以得到良墨为豪,同时墨也成为文人交游的酬赠品。他们借助墨来表达朋友之间的情谊、表示谢意或者是表达对友人的美好祝愿。正如宋白在《赠麻仲英》中写道:
宣毫歙墨川笺纸,寄与麻家小秀才。
七岁能吟天骨异,前生应折桂枝来。
诗人赠给麻仲英名墨,赞扬其天资聪颖,表达了诗人对其的喜爱与欣赏之情。五迈所写的《以喜离过墨赠吾婿郑纯父玸》“持墨为子箴,进德谨勿惰。墨卿子良师。莫被渠看破。”赠墨寄托了对所赠者的美好期望。而被赠者收到友人所赠之墨时,又会作诗表示感谢,赞美墨品的难得。
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
珍材取乐浪,妙手惟潘翁。
鱼胞熟万杵,犀角盘双龙。
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
蓬莱春昼永,玉殿明房栊。
金笺洒飞白,瑞雾萦长虹。
遥怜醉常侍,一笑开天容。
苏轼用夸张豪迈的笔调极力称赞友人所送之墨品质上乘,获得良墨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从侧面表达了对孙莘老的感激之情。
2、寻墨、试墨
士人对于墨有极高的要求,为了获得品质上乘的好墨,他们会去亲自寻墨或者是向人求墨。
北李骨朽呼不起,老石珍藏凝可耿。
松身镜面徒外美,屡纹玉质知谁傅。
古今尝览那复有,举世缪经何由湔。
一螺点溱倘寄我,会见枯笔生春烟。
徐瑞在这首《寄徐逢原求墨》中,不光赞颂了所求之墨世间难寻,为墨中极品,“枯笔生春烟”更是表示良墨的向往和求墨的急切。这就可以看出文人对墨的极大追求。诗人在得到墨之后必然会进行试墨,在试墨过程中会对所获之墨进行相应的评价,或者是用良墨写出优秀的文章,或者是单纯试墨以享受恬静淡雅的闲适生活。陈宓在试过潘衡墨后,对此墨进行了客观的评价:
胶煤鸾麝号潘衡,老剂尤令举世惊。
点漆未能绳纯黑,令人字字挟霜明。
而陆游的《秋思》在试墨的同时,亦向我们展示了“堕巢篝火唤煎茶”的理想生活,令人无比向往。
3、咏墨、评墨、制墨
在日常生活中,诗人毫不吝啬对墨的赞咏,主要是对墨质的评价,赞扬墨的社会功用。但其中也寄托着自己的人生感悟。以陆游的《折墨》为例
鸾胶捣松烟,成此金石姿,
虽以刚故折,挺特终不移。
微功在简册,敢惜身蹈危。
虽非破砚文,永世亦有辞。
诗中不光对制墨工艺进行了客观描述,还赞扬了墨“微功在简册”以及墨敢于献身的精神,但这种精神是作者赋予的,侧面也反映了作者的人生追求。
在文章的第一部分,我们谈过宋代文人会亲自参与造墨。在制墨过程中,他们会对制墨工艺提出自己的理解与要求,甚至会对宋代所形成的墨文化进行反思。所以就出现了制墨与评墨诗。阳景春的《仲子枋试晬取墨》中
俚俗儿周晬,罗陈试子材。
怡愉观物色,拣择取烟煤。
志在文章富,毫挥锦绣开。
弟兄心笔砚,予岂怨贫哉。
以质朴的语言描写了诗人的制墨活动,体现文人特有的生活情趣。晁说之还以诗提出自己对墨色的看法:
淡墨书名二十年,从军未许勒燕然。
只疑淡墨为君累,故遣陈玄去草玄。
苏轼更是留下了千古名句“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风霜侵发齿。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尖锐地批判了当时过于极端的藏墨风气。
总之,这些诗歌的存在充分地说明了墨作为一种文房用具,已经超越了实用的范围,广泛地融入了诗人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承载着诗人对社会人生的反思,承载着诗人的品味和意趣。所以下文我们将以这些宋诗为主,具体言说宋人的“墨趣味”。
(二)宋代文人的“墨趣味”
1、务实求精
上文提到宋代文人的心态呈现一种内倾,他们追求一种超然自得的境界。但是,作为理学兴起的时期,宋代理学对于士人来说,也是影响深远的。理学讲求积极入世,宋代文人多数都富有批判精神和求实精神,以治国安民、稳定社会、协调关系、完善德性为目的,以经世致用为宗旨,积极参与政治生活,以实现自我价值。所以务实就是宋代士大夫的重要特征。他们讲实学,求实功,针贬时弊,颇有建树。这种务实精神从政治生活延伸到日常生活。作为文人的重要“武器”,一块实用耐磨的墨,必然是深受文人所喜爱。文人对于墨品质的把握十分严格。宋代经济科技的发展使得制墨技艺的提高成为一种可能。南宋吕本中撰《紫薇诗话》中载晁叔用的诗:“君不见江南墨官有诸奚,老超尚不如廷珪,后来承宴颇秀出,暄然父子名相齐……”宋人对廷珪墨之所以赞赏有佳,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其耐磨经用。
宋人对良墨形成了自己的评价标准,基本可以归纳以下三点:
一,墨贵黑。黑指墨色应尽量浓厚,不能过于清淡。苏轼品墨,称“光而不黑,固为弃物”。邓肃论墨“墨以黑为体,……神采轻浮,不能深黑,譬如纨绮子弟”,是说墨不墨而光,就是华而不实。文人在评论某墨的时候,也首先是称赞其色黑,如蔡绦称赞张滋所制墨“色光黳”。黳即黑。唐士耻评价彭绍墨的诗歌中首句便是:“彭绍之墨玄又玄,问谁得法托之仙。”叶梦得说:“写字不黑,视之耄耄然,使人不快意。平生嗜好屏除略尽,惟此物,未能忘。数年来乞墨于人,无复如意。”如果所书看起来不够黑,则使雅意文字者,十分不畅。
二,墨贵坚,墨质坚则不易败,坚则耐用。李廷珪是公认的佳墨,宋人评价李廷珪称其坚“能削木,坠水经月不坏”。曾几称赞潘衡墨(其女造)“湛如瞳子坚如铁”。李廷珪墨精坚如玉,十分耐用,书写半部《华严经》,“才研一寸。高吉在诗中这样评价长沙的胡邦明墨:“磨礲去寺角,耐久坚莫比。”可见坚硬耐用是评价墨质的一种重要标准。
其三,墨贵不滞。不滞指书写流畅。胶可以使墨凝结成固体,便于保存,也可使墨粉均匀地悬浮于墨液中。但胶的比例如果不合适,或和制过程不当的话,则墨容易书写不流畅,有干涩不利之感。因此宋人评价墨使用时的流畅不滞感也是一个重要的指标。如周密评价衢州叶茂实的油烟墨“绝无胶滞之患”王迈在诗中这样写道:
柯山叶茂实,胶法颇精坚。
潘李今何处,斯人得正传。
“胶法”也就是在制墨过程中和胶的技艺,胶法精则墨质高,书写流畅。
从最基本的实用角度来择墨,正是体现了宋人务实精神的一种表现,而对墨质追求到一种极致,便转而向精益求精的方向发展。宋代制墨工艺不断发展,为了追求墨质的精良,墨工不断改进制造技艺,在松烟墨受众人追捧时,当时黟州著名墨工张遇创制了油烟墨,墨质优良,日渐为人们所喜爱。但由于松烟墨墨色较重,写在纸上缺乏泽润,胶质较轻,着水容易渗化。油烟墨墨质纯黑有光泽,宋陈槱认为“墨贵黑光,盖墨贵重实,轻则不坚,色贵光黑,清则不浓。”宋时又生产出了一种松烟、油烟兼而制作的油松墨,胶水不重,墨色深重,入纸则神采焕发。墨的发展演变也就表明了文人对于墨质的不断追求,这其中体现了文人对墨社会功能的注重,并发展到极致的地步,制墨技艺的改进正是文人不断进取、不断追求的一种表现。。
2、自然和谐
政治上的繁杂事务、社会交际的压力还有人生的失意经历,让宋人极力想要摆脱这种困顿的生活。而老庄“亲自然”思想的影响,宋人将目光转移到书窗之外,大自然特别的环境与特殊的境界,使宋人对自然有一种特别的亲密感,他们向往一种宁静阔远的生活,在广阔的自然天地抒发自己的性情。毫无疑问的是,宋人对自然是及其向往和喜爱的。他们赞美和热爱自然,更重要的是他们极力追求与自然的一种和谐相处。这种和谐相处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保护自然、尊重自然,而是以自然为人生之道,突出了天地自然与人类心灵在理性智慧层面的联系,强调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消除人与自然之间的界限,与自然共生,在于自然相处的同时,缓解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痛苦,寻找天地之间的终极精神,指导自己人生。这种自然观也对墨文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就墨本身来说,墨的制作原料就取于自然,松烟墨的原料取自松树、墨胶则由鹿角、牛皮或者是鱼鳔提取而成。在艺术制作上,墨模作为制墨的工艺模具,,其雕刻意象有的就直接取自于自然风物,溪川江河、山丘幽谷,方寸之间表达了诗人对自然的赞美与向往,质朴平淡中蕴含着人生理想。
而这种自然和谐的思想最能在用墨中得到体现。石涛曾说:“夫一画含万物于中,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运笔用墨的过程就是天人合一的过程,文人在生活中通过细微的观察,掌握了自然山水的本质,用对待自然山水的感情来对待笔墨,墨与水在砚台中研磨,笔墨落在宣纸上,看似简单的黑白两色,可以分出不同的墨色和层次,根据浓淡有焦、浓、中、淡、清五色,形成了中国传统水墨画,一笔一墨产生的痕迹效果,自然天成,墨的浓淡交替营造出深远的意境。而所谓的意境,就是是客观景象和主观生命情调的交融渗透。“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造化”主要指自然或者是自然的人化过程,“心源”指一种澄澈空寂的心灵状态,意境则是造化与心源的合一,这都是墨与人交融、更是自然与人和谐的产物,画家以笔迹的运动和笔墨浓淡干湿的变化来表现宇宙间的阴阳之道和艺术家对自然与生命的体验,宋人从来没有把自然和自己分离开,因为自然就是自己。
皎皎冰雪姿,黯然宜水墨。
却恐施丹素,翻令涴颜色。
孤山水云深,庾岭林月黑。
晴窗一挥染,想像意俱得。
陈文蔚所题的这幅墨梅图,便体现了自然与墨画的完美结合,随意挥染,意境便自在其中,这体现了中国画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独特审美。所以说,水墨画不光使自然之美得以展现,更体现了宋人一种审美观念。他们在欣赏幽静清纯的大自然时,更重视这种“世外”之境对自我心灵的安置功能。他们希望超越现实中的物质和功利的羁绊,获得精神上的解脱和超越,投身于自然,探寻器物的神韵气势,平淡之中,体悟自然之道。
3、物我合一
上文我们分析了宋人心态的内倾性,他们普遍将自己的情感世界和精神追求转向书斋、转向自我、转向对日常平淡琐细生活的品味和体认。由此,品书为文、抚琴弈棋、收藏图书字画、鉴赏金石文玩等书斋化的生活方式,以及大量诗词作品中对隐逸情怀的抒发和对日常平淡琐细生活题材的热衷,皆成为宋代文人士大夫着意追求的雅尚爱好,并由此将其作为调适或安顿个体灵魂的精神家园。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墨成为文人情感的宣发处,同时也被纳入到宋文化的体系中去,体现着文人物我合一、以器论道的审美观念。宋人文化的自觉性就决定了墨不仅仅是现实生活的刻板记录,而是允许主体自由意识的出入与创造,墨超越现实局限的意指的符号,而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
首先“墨”被文人赋予了一种君子人格,“譬如贤人君子,妍丑黔皙之不同,其德操韫藏,实无以异。”墨的制作过程非常繁复,取松、烧煤、煎胶、和墨、舂捣等多个程序,制出一块好墨,不光要找寻上好的原料,还需要经过烧、煎、煮、揉搓等等,无数次的磨练才能诞生出一块好墨。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不正是和士人经历类似吗?尽管遭受重重苦难,但在苦难中坚持自我、坚定理想,使自己的人格在磨难中愈发熠熠生辉。贺铸在《寄墨代书赠杨时》这样写道
徂来雪压苍松颠,沦膏根柢蟠蜿蜒。
樵斤剪析石火热,曲突百步凝梢烟。
蒲萄秋颗累累悬,海胶九炼堪续弦。
力捣万杵臼欲穿,剂成圭璧随方圆。
点漆比色石比坚,坐令李韦羞居前。
陈台潘谷老且贤,授唯识者不计钱。
是翁解化如蜕蝉,後可继此无闻焉。
付君一圭款识全,保护谨密何千年。
君家清风宜世传,不特谈玄须草玄。
墨所经历的便是那个年代大部分文人所经历的,难能可贵的是,最终练成的墨可传千年,正如文人所起期盼的一样:就算处于困境之中也要坚持理想原则,以德为内在根基。以道为终极关怀;反身以德,修身以礼,勤勉于道,敦实而行。“通过道德和历史的修养,在个性拓展和历史命运的承担中表现人性的永恒,达到文质合一的人格完成,以成就真正的智慧”,这种君子人格必能影响千代万世。也正是如此,墨被文人十分追捧。郑清之的《惠墨》这样写道:
芳薰渐凝渍,玄霜出冰壶,
糅以丹凤髓,摹以青龟趺。
捣以明月兔,曝之暘谷乌。
或润似玉玦,或坚如金觚。
六丁下取将,香蔼流清都。
君看一滴水,双双跃天衢。
“玄霜”“芳熏“润似玉玦””“坚如金觚”等等及其美好的词语都用来赞美墨,可见作者对墨的喜爱,如玉如金也就说明作者已经赋予墨以不一般的品质。苏轼在《书吕行甫墨颠》写道:“吕希彦行甫,相门子,行义有过人者,不幸短命死矣!平生藏墨,士大夫戏之为‘墨颠’。功甫亦与之善,出其所遗墨,作此数字。”更是将人义与墨品的融会贯通,把人品比德与墨品相提并论,墨被赋予了人性化的特征。宋人将自己的情怀寄于玩墨、藏墨等活动中,墨与人互动的过程,就是提升境界的过程,自己所追求的君子人格通过墨来表达,物我在此刻达到了合一。
不光代表着君子人格,墨还寄托着诗人的愿望、理想以及人生感慨。两宋时,中国雕版技术得到空前发展,从而也带动了墨模工艺的进步。当时制墨名家潘谷、戴彦衡等人聘请画家绘制图案,高手刻模,使制墨工艺具有较高的装饰设计形式。墨模在形制上有玉玺形,钱币形,鼎形等,这里面包含了使用者能够读书有成,富贵吉祥的美好愿望。墨也代表着对平淡生活的向往,试墨品墨可以缓解文人在世俗生活中的压力,这种难得的闲暇时光,是士人所珍惜和留恋的。
春半閒窗午睡酣,梦馀瑶篆晚香残。
起来磨墨花盈砚,勾得东风上笔端。
墨香伴着春风,慵懒之余更显生活的淡雅闲适。士人常以墨抒发人生感慨,“人墨两相磨,此语昔贤叹。平生几两屐,何用积不散。”胡寅在《以墨一品饷叔夏》中,首句便以墨比人,道出了生命便是在不断的消磨中逐渐逝去的人生哲理。梅尧臣在试墨中感慨道:“相公跪香恬且佚,陛下减膳心焦劳。因君试墨偶有激,勇辞壮笔挥长刀”投笔从戎、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溢于言表。相反,钱时却借试墨感慨世事变迁的无奈:
玉藏顽石藕出泥,物以质就知者稀。
世间找誉苦未定,楮君不言公是非。
文人之间更是相互赠墨,表达对友人的美好祝愿。墨联系着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深厚情谊,是人情的象征。“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送君以阳关墮泪之声。酒浇胸次之垒块,菊制短世之颓龄。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歌以写一家兄弟之情。”赠墨与受墨之间,送别不舍之情以这一小小的墨块来传递,这是诗人雅趣的一种特殊表现。墨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联系着人与物之间的关系。
笔墨纸砚在文人精神的推动下,已经由单纯的实用品转变为一种艺术品,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宋代笔墨纸砚鉴赏收藏之风如此兴盛。对墨的艺术追求实际上就是文人情感世界的再现。通过文人的阐释,墨具有了一定的象征意义,文人墨客利用这种意义来抒发情感。这是物与人的交融,是自然与人的和谐,是文人对美和善的追求。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宋人的墨趣味,那么就是——诗意。用一种诗意的态度,看待人与自然、人与物之间诗意的关系。在保证最基本的实用功能下,墨被文人拉入超脱世俗的精神家园,诗人这一主体凌架于墨之上,审美的重心由外向内,由形象向意趣更进一步转换。
第三部分宋代墨工形象
宋人对于墨品的追求,使得宋代制墨业呈现出兴盛的局面,宋人在求良墨的同时,就不可避免与墨工接触。宋代的墨工主动同士大夫接近,目的就是通过与士大夫的交往,提高自家墨的知名度。例如,南宋徽州墨工吴滋,“以墨客游缙绅间”,绍兴年间,曾登门拜访过知徽州汪藻、参知政事李邴等以此来提高吴滋墨的名气。再加上文人造墨风气的发展,文人和墨工还会探讨制墨工艺,共同促进制墨技艺的进步,苏轼就曾与潘谷合做过墨,宋荦《漫堂墨品》所附《墨论》中提到:“宋潘谷制墨精妙,而价不二,士或不持钱求墨,不计多少与之。”在长期的相处过程中,他们也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许多文人都将他们记录在诗文之中,或称赞他们技艺,或是求墨等等。据不完全统计,全宋诗中共有14首有关墨工的诗歌(如表2)。
作者 |
题目 |
作者 |
题目 |
白玉蟾 |
赠崧荻造墨 |
方回 |
赠寿昌墨客叶实甫 |
朱浚 |
赠卖墨吕云叔访陈烟山其一 |
朱浚 |
赠卖墨吕云叔访陈烟山其二 |
敖陶孙 |
赠墨工陈伯升 |
萧立之 |
赠陈子正造墨 |
钱时 |
赠墨工 |
姚勉 |
赠墨客吕云叔 |
杨万里 |
赠墨工张公明 |
李石 |
赠墨手道人寄晁子止即用子止韵 |
艾性夫 |
谢吕云叔饷墨 |
方逢辰 |
赠墨士翁彦卿 |
张炜 |
赠制墨羽人葛太玉 |
苏轼 |
赠潘谷 |
表2墨工诗
这些诗大都是文人为求墨或者是与墨工进行交游时,写下的诗歌。从这些诗文中,我们可以窥见宋代墨工的形象,了解其与文人之间的关系,体会在那个时代文人与匠人超越阶级的深厚情谊,甚至我们可以挖掘出宋代匠人的道器追求。
1、技艺高超、推陈出新
宋代文人对墨质的高标准要求,使得墨工在制墨时更加严谨认真,力求墨质上乘。1978年安徽黄山市祁门出土的北宋墨,质地、形状仍然完好。1988年安徽省合肥市出土的“歙州黄山张谷男处厚墨”,在地下埋藏近九百年,虽有裂纹,但仍保持墨锭坚挺,“十年如石,一点如漆”。这些墨块历经千年而质不改,这就足以证明宋代墨工技艺高超,在制墨过程中严谨认真,追求完美。白玉蟾在诗中写道:
水铢胶法仙而黠,万杵玎璫肩欲脱。
龙尾磨开紫玉腴,鼠须点动青霓活。
油然作云升太清,沛然下雨惊四溟。
何当点开众生眼,大千世界常光明。
该诗一方面说明了墨工掌握着精湛的胶法,“肩欲脱”更说明其工作的认真,对制墨所倾注的心血之大,诗人对于墨工的赞美是毫无疑问的。
此外,不光在制墨上严谨认真,墨工也不断创新制墨技术,以期能打造出书写极其流畅、保存时间更长、质量更加上乘的墨。由于宋代松树数量急剧下降,松烟墨的制作受到影响,当时黟州著名墨工张遇取桐油、石油、麻油、脂油所燃之烟为原料创制了油烟墨,墨质优良,也日渐为人们所喜爱。松烟墨墨色较重,写在纸上缺乏泽润,胶质较轻;油烟墨墨质纯黑有光泽,胶质较重。鉴于以上两种墨品各自的不足,宋时还生产出了一种松烟、油烟兼而制的油松墨,当时四川墨工蒲大韶所制之油松墨,坚实耐用。除了上述黑色的墨外,宋时还有朱墨、白墨等问世。“上好朱砂细研飞过,好朱红亦可,以梣皮水煮胶,清浸一七日,倾去胶清,于日色中渐渐漉之,干湿得所,和如墨挺,于朱砚中研之,以书碑石,亦须二月九月造之。”制朱墨技术繁复,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墨工对技术的创新丰富了墨品,促进了墨业的发展。以上我们就可以看出墨工制墨不光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他们更是将其视作一种毕生的事业。在制墨的道路上,他们从来没有停滞不前,而是以一种苛求完美的态度,不断推陈出新,希望在墨史留下绚烂的一笔,用自己的方式阐释工匠的含义。
2、文人情怀
由于墨工所制器物的特殊性,他们有着区别于其他工匠的特殊性,即与士人频繁的往来。墨架起了士与工沟通的桥梁,这种跨越阶级的交流,在封建社会看来是不可能的。但墨本身的文化特性,使得工匠有机会走进文人的文化圈中,也使得文人放下身段和地位,去感受下层百姓的生活。在这种互动过程中,墨工受到文人的影响,再加上自身的经历,他们自己也追求一种文人情怀,并在生活中试图建立自己的君子人格,在制墨中追寻一种人生之道。
墨工并不同其他造物工匠的出身一般,“这些出入士大夫、王公大人之门,漂泊江湖之上,以笔墨为生的自由手工业者,识字率普遍较高,其中不乏家道中落的士人子孙,潦倒落魄、借此度日的底层文人,以及游走江湖的道士、化缘集资的释子。”何薳《春渚纪闻》引续仲永言:“绍兴初,同中贵郑几仁抚谕少师吴玠于仙人关,回舟自涪陵来。(蒲)大韶儒服手刺,就船来谒。因问油烟墨何得如是之坚久也?大韶云:‘亦半以松烟和之,不尔,则不得经久也。’”蒲大韶,字舜美,“儒服手刺”,所以他们自身就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可以称得上是一类特殊的知识分子。所以在他们身上带有文人的特质,对于文人所追求的君子人格,他们是向往的,并且也是有实现可能性的。他们向文人学习,以一种文人情怀去生活,在制墨卖墨的过程中践行着他们所理解的至圣之道。
以宋代著名墨工潘谷为例,“潘谷卖墨都下。元祐初,余为童子,侍先君居武学直舍中。谷尝至,负墨箧而酣咏自若。每笏止取百钱,或就而乞,探箧取断碎者与之,不吝也。”黄庭坚曾写道:“潘谷验墨,摸索便知精粗。凡百工各妙于一物,与极深研几者同一关捩耳。魏晋间士大夫往往有人材风鉴,至于反照,便如漆墨,亦潘谷之流耳。”不求厚利,身为“贱工”而“酣咏自若”,妙于制墨,而至于妙境。潘谷的淡泊与精鉴,可以通之于宋人的义利之辨,及其对精微深妙的艺术境界的追求,因此备受苏、黄等名士的关切与赞许。苏轼《赠潘谷》诗曰:
潘郎晓踏河阳春,明珠白璧惊市人。
那知望拜马蹄下,胸中一斛泥与尘。
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饼敲玄芴。
布衫漆黑手如龟,未害冰壶贮秋月。
世人重耳轻如归,区区张李争媸妍。
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
潘岳与潘谷的对比之中,一为名士,一为贱工。一则白璧玉人,一则黑手如龟。地位、形象均极悬殊,但一则望尘而拜,趋炎附势,一则纤尘不染,冰清玉洁。“潘以墨名一时,而穷悴不偶,托兴于物”,形象对比之间,墨工极高的人格被凸显,尽管身处下位,但他拥有着一种士人的处世人格,这是难能可贵的。
宋代文人与墨工交游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因此在书信往来中,他们不仅仅探讨墨法,文人的谈吐以及其身上与生俱来的士人风度也在深深影响着墨工。“予用张处厚墨久矣,而未之识。一旦处厚踵予门,问其家世,则谷之子,遇之孙也。昔奚氏以墨显于江南,而遇妙得其法,至处厚益恐坠其家声,不汲汲于利售,尤为可尚云。”“蜀人以桐华为墨,虽一时光黑可爱,然新则滞,久则败。以歙墨之佳者,先后研和用之,则蜀胶为之融液清澈,而歙烟益精明可鉴。歙人吴滋盖合两家之所长,独步一时,然率以奉权贵、要厚利,士大夫不能多致。”“唐君携墨卿来访,问其世,则固砚冈之裔也。予已心知其墨之善矣!呼陶泓、毛颖、楮先生面试之,皆曰可,于是又知有唐君。大抵人之于书于画,于琴棋笔墨,均名一艺。使庸俗辈为之,非不具形模也,非不存节奏也,非不备体势也,然形完而神敝,声宣而韵浅,外泽而中枯。作者一出意为之,则相去往往悬绝,是岂可以智巧索哉。采丹若神,运斤成风,必有进乎技者矣。”士大夫以一种恳切的态度与墨工讨论、批评或者赞扬,在无形之中也感染了墨工,使得他们向士大夫靠拢,学习他们身上独特的人格魅力。他们对文人是有一种亲切感的,他们在无形之中被士人精神所感染,也在生活中不断要求自己,向自己心中向往的理想人格所靠近。尽管身处下层,但却有着对儒家精神的追求。
宋代制墨业的发展涌现出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墨工,他们热爱事业,用一颗赤子之心去对待制墨,将毕生经历投身于制墨业。他们并不止步于一点点成就,致力于在短暂的人生中不断去创新,想要造出完美之墨。同时在与文人交往时,有自觉学习他们身上的文人精神,再加上自身的经历,使得处在社会底层的工匠也拥有着一种文人情怀。他们不希望成为只是满足私利的市井之徒,对于人格美善也是有着一定的向往。在特殊的时代,他们形成了特殊的工匠精神,而这种工匠精神带着一种文人特质——君子人格。
小结
宋代是文人自觉的时代,社会的发展让文人有能力去享受闲适的生活,而政治的变动,又驱使文人由高堂转向书房。墨作为宋代的文化符号,它体现了文人务实求精、追求自然和谐、强调物我合一的审美趣味。这是由时代决定的。这时候的墨不光是一种案头之物,更多寄托了文人的精神追求。士人作为一种特殊的阶层,他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文化的进程,墨文化的出现,也正是在士阶层的主导下诞生的。而墨工由器入道,同样也是受到了文人的影响,君子人格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身边的工匠,这种跨越阶级的交流与互动,在我国古代是难能可贵的,这表明了宋代士人整体的转变。通过对墨诗的分析,以小观大,我们领略到了宋代文人的独特风采。